明颂不是夸颂

一些荒谬、糜烂与爱的甜点

【独伊bg】日落

2022花夫妇情人节24h企划

【18:00】


Summary:你的离去给我留下了一千场旖旎的日落,和一个世界,一个战场。



尝起来像奶油的甜美,像面包黄油满溢的喷香;抑或是各类化妆品的淡雅,掺着鲜花的芬芳和油画颜料的微微刺鼻……熟悉的气味挤压着肺部的每一个角落,充斥在这套罗马的老公寓里——这是爱丽丝从前极力维持的温暖。因为它不属于别人,它是我们的家,她曾经轻笑着说。气味同时是她更长时间的停留,是这半百年来的记忆——所以路德维希拒绝了女儿所有希望他搬回柏林的提议。


他在气味的浸泡和冬季拂晓的温意中缓缓睁开眼,正如他身体机能像老迈的齿轮一样于睡梦中苏醒又艰难地转动。将手伸向身旁,啪,只有空枕头沉闷的回应。路德维希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声,尽管明知道结果是这样。


我还是个大活人……他喃喃道,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当人感到孤独时总是会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他先用手肘支在床单上,一点一点地撑起僵硬的上半身,再一点一点地把感到些许麻木的双腿移到地面上,最后奋力站起来——就像一辆老旧的卡车(车窗发黄,车身的漆结了一层糊状的红棕色氧化物,迟缓且时而失灵)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行驶。


床头柜上摆着的照片中,一位美丽的棕发女子笑得明媚动人、风情万种。路德维希也对着她嘴角上扬,眼里尽是如水的柔和。


他伸了个懒腰,尽量舒展开睡僵的身体。拉开杏色印花帘子,清浅的光填满卧室,窗外平缓地铺着灰蓝却不黯淡的天空,如同一则深沉的童话。“在我的窗外/奶白的炼乳煮着一个灿烂的煎蛋”他想起爱丽丝学生时代写过的一首诗,用来形容这样的云层与太阳再好不过;他还记得,当时爱丽丝兴高采烈地把那张樱粉色的纸页拿给自己看,仿佛忘记了他是个物理老师。当然,一番数落后,他还是帮她看了,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话。



现在是几点?路德维希总是忘记自己为了避免潮湿把挂钟换了个位置,茫然地扭头,哦,六点半……今天起得算晚。要知道,上了年纪后,他可没有爱丽丝那么好睡觉。他去上厕所,刷牙,洗脸。以前爱丽丝经常偷懒,路德维希用右手比划了一个“三”,告诉她,刷牙要刷够三分钟,爱丽切。而意大利人则调皮地把他的右手掰成比心的形状,冲着他笑,满脸自豪,像个刚做完一件家务事(实际上是添乱)的小女孩渴望得到自己应得的奖励。


这招屡试不爽,因为路德维希到最后总是会无奈地给她一个吻。五十年如一日。



他倒上发胶,把银白色的头发严严实实地覆在脑后。路德,你长得那么帅,不应该一辈子都以相同的、死板的发型示人。即使爱丽丝都要把这句话说烂了,路德维希也不肯换一个发型。老天啊......你这个古怪又顽固的男人......遭到拒绝后,爱丽丝用那双蜜糖色的眼睛气鼓鼓地瞪着他,路德维希也始终不肯妥协。尤其是女儿搬出去后,爱丽丝乐此不疲地带丈夫参加各种老年社交宴会。路德维希兴致缺缺,应付妻子买回来的数不清的新西装就已经让他精疲力尽,更何况是家里越积越多的造型书......爱丽丝好不容易让他穿上一件和她配套的天蓝色西装(前提还是她不能动他的头发),结果又在戴不戴礼帽的问题上大吵一架。



路德,我不明白......这只是一顶礼帽,为什么你说什么都不肯戴?爱丽丝的眼角已经湿润了,泪水很快就会顺着眼底挤压出的痛苦的的皱纹流下。


爱丽切,它太滑稽了,鲜艳的颜色和华丽的花边简直就是死亡——听着,我不是小丑,也不是不列颠的女王。路德维希硬声说。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这种鸡皮蒜毛让妻子伤心,但随着年纪日益增长,他看见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在飞速向前,他却再也追不上,时间留给自己的只剩下一具日益苍老虚弱的身体——一个曾经精悍强大的男人,被褪去所有岁月的壳后也只是一个讨人厌的老头子。路德维希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他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性格越来越沉闷,赌气般地只坚守自己定下的原则在时代洪流中偏安一隅。爱丽丝知道丈夫只是缺乏安全感,也尝试着改变他,后来她终于意识到丈夫永远无法像她那样开朗豁达(老实说,当她看见他在以一种嫌恶又好奇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在玩电子游戏的外孙,就像是小孩盯着父亲嘴里的香烟时,总是忍不住笑,甚至是笑出眼泪来。你笑什么?跟个孩子一样,路德维希弹了弹她的额头。而她只是说,我在笑另外一个孩子)。不同的人个性迥异,可路德维希永远是爱丽丝最爱的样子。她很没出息地想。


最后呢,路德维希愤怒地表示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聚会,并把帽子狠狠摔到地上。爱丽丝眨眨眼睛,让在眼眶里打转的东西都流出来,然后平静地说,好吧,你不用去,但你要开车送我。


事实证明爱丽丝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楚如何搞定路德维希的人(他的亲兄弟基尔伯特除外)。德国人开车把妻子送到某栋别墅的花园,已经来了的恩爱伴侣都在品尝葡萄酒、意式奶冻和潘芙蕾蛋糕或是随着和缓的音乐翩翩起舞。爱丽丝提着天蓝色的裙子走了进去(差点被地上一块凸起的砖绊倒),相互挽着手的夫妻从她身边走过,显得她是多么娇小且孤单。路德维希知道妻子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腰越来越弯,走路也越来越慢,可是她的欢笑,她赌气时嘟起的嘴,平时看上去虽然柔弱却又有着难以想象的毅力与意志......这些都没变,只会在时光的打磨下折射出光芒,越来越坚牢。好吧,路德维希承认他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





路德维希喜欢晨跑后再吃早餐,锻炼的习惯让他晚年的身体还算硬朗。他围着波居榭公园跑,女儿还小的时候他和爱丽丝经常带着她来这里野餐。他总是觉得娇弱的妻子缺乏锻炼,有时候也会拉着她长跑十公里,当然最后都免不了背着她回家的结局。


他自己做早餐。以前爱丽丝将德餐比作一块丑陋又巨大的硬石头,并几乎承包了他们结婚以来的所有晚餐,久而久之路德维希在意式美食的悉心照顾下也养成了一个意大利人的胃(尽管这个胃经常因为某个意大利人而疼痛)。他从冰箱里取出四盎司蒜味香肠薄片、一只鸡蛋、两片酸面包、两盎司意大利熏火腿片与意大利干酪,最后还有红洋葱和罗勒叶,做了一顿三明治。报纸已经被人塞进门缝,他边喝咖啡边抖开它们,慢慢阅读起来。以前他会把报纸上的笑话读给爱丽丝听,然后他们一起大笑(尽管它有时候真的不好笑),现在也不例外,只是少了一阵属于女性的绵软的笑声;或是他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某张报纸,爱丽丝就看那张的背面,看完各自的那面后她趁着路德维希翻页的瞬间凑上去啄他一下。


他痛心于现在的年轻人只在电子产品上浏览时事,也曾经不止一次对爱丽丝抱怨,当无数条信息向通知栏袭来时,他们真的能静下心思考为什么欧盟现在效率如此低下或中国到底是不是西方媒体所描述的那样落后吗?


如果你的担心成真的话,那二十一世纪就再也不会培育出人才了。可事实并不是那样。爱丽丝只是耐心地说。


路德维希摇摇头,觉得妻子实在是太乐观,显得他就像个老古董。爱丽丝是画家,热衷于研究十九世纪人文主义艺术,对蒸汽波、合成器浪潮等新复古主义艺术和后现代艺术却也能颇具欣赏,好像永远能追得上时代的潮流,成为受年轻人欢迎的可爱而不迂腐的老太太。路德维希对此表示羡慕,不过……还是让他待在他想待的地方吧,就算显得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看了眼日历,今天是二月十四日……路德维希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后解决完最后几口早餐,刷碗去了(这是他从事了半辈子的职责,现在他完全可以通过碗表面的触感来把这个碗的使用时间猜得八九不离十)。


打扫完卫生,路德维希正想着要不要看会儿电视,手机却在此刻响了起来,备注是他退休前带过的一位年轻教师。他按了拨通键,那位教师随即向他请教一道题规范的写法。


……你这里得让学生们把公式变形的过程写出来,然后加以文字说明……他听完后辈的口述后,坐到书桌前,把详细的解题步骤写下来,沉思时将笔哒哒敲击着桌面,就像多年前,七十年代的罗马,他在学校办公室工作时那样。路德路德!爱丽丝明明是个学生,却从来不肯叫他贝什米特先生。她还经常在路德维希思考的时候跑进办公室,向他展示自己的新画、刚写的诗或是解出的一道物理题。爱丽丝,不要随便闯进办公室!他皱起眉头,训斥了她,就像军官在严厉地指导犯错的部下。


可是……人家想找路德嘛……爱丽丝低下头嘟囔着说,一双蜜糖色的双眼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像翩飞的蝴蝶。一旁备课的本田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清了清嗓。


你……路德维希脸红得要冒烟。那一届,几乎所有师生都知道他们,当他们走在一起时,周边的人都笑着和他们开玩笑。不过,都以为只是怀春少女对英俊的老师一时心动,谁知道她毕业后真的和当年的高中物理老师结婚生子,并且一直很恩爱。比如爱丽丝刚生孩子时路德维希请了一个月的假来陪她,此后她经常牵来女儿到学校等丈夫下班,顺便带上新制的甜点喂他吃(当然也会和班里的学生分享,路德维希的几乎所有学生都惊叹于师母的厨艺)……学生一届又一届,他们的故事却始终是流传于少女们或年轻教师之间的佳话。



电话挂了之后,尖锐的耳鸣声是那样吵——路德维希感到一丝丝失落——当自己被需要时, 他总是觉得自己还不算苍老。算了,我这样的老头子能做的只有目睹着年轻人越跑越远,然后不厌其烦地重复他们不会听的忠告……路德维希这样想着,打开电视机,看起一些新闻。他以前会抱着爱丽丝一起看,把自己的感想与她分享(尽管爱丽丝对一些经济术语迷迷糊糊)。偶尔也会在某一些观念上产生分歧,然后话题转移到了对方起夜忘记关厕所灯、买了太多吃不完的打折水果或是洗澡洗太久的争论上,不过最后都会以一个吻收尾。


看完新闻,路德维希调到了战争片(爱丽丝胆子很小,于是在看到比较血腥的场面时他会捂住爱丽丝的双眼),最后又是老爱情片。怎么感觉很久之前看过?路德维希想,直到回忆起妻子怀孕时他们一起窝在沙发里看过这个。那是部很感人的电影,爱丽丝哭得泣不成声,而德国丈夫只是抱紧她娇美丰腴的身子(包括圆滚滚的肚子),闻着发顶的香甜气息,为她擦眼泪。你一直是最差劲的爱情片欣赏者。爱丽丝对他说过,他也不否认,毕竟他可以在别人的一场轰轰烈烈、感人肺腑的爱情落幕后,冷静地分析出这部电影的所有逻辑漏洞。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路德维希给自己做了顿白酱蘑菇意大利面和鱼扒。在厨房里忙活时,不禁深深地想念妻子的身影,那时候还可以从后面抱着她,在她侧颈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去小睡了一会儿。德国人确实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在意大利人的影响下,每天中午不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也不习惯。然后他去浇花(他们家的花园被爱丽丝布置得像个仙境,几乎所有来访的人都会这样感慨),给鱼缸换水,去书房看书。

《莫班小姐》的摘抄做完后,他拆开一本新的《拜伦诗选》的包装。




而当你寂然化为异物,

对人间悲苦不再萦怀,

深情的热泪就夺眶而出,

飞快地奔涌——一如现在。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人的情感可以产生无比强烈的共鸣,即使这两个人身处的时代相隔甚远,同样的情感却可以让他们在这一瞬间紧密相连,然后深深感动于被理解、被触动和人与人之间的归属感。这就是为什么一本直击人心的好书可以名垂青史。几滴泪水从路德维希的脸滑落,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那张苍白如崭新粉笔的脸、沉重的棺材、墓碑……这些徐徐铺开于他的感官——他一下子头晕目眩。


那个曾经和他猜某个句子出自哪本书的第几章的人,那个曾经和他一起逛法兰克福书展的人,那个曾经和他预约¹拜罗伊特瓦格纳歌剧院的票的人,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她甚至没能看到拜罗伊特的《汤森豪》。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的灵魂永远紧紧相依。




路德维希狠狠地用手揉了揉脸,强迫自己不去想悲伤的过往。他抓了件大衣出门散步。今天是情人节,大街上随处可见小情侣们黏黏糊糊、你浓我依。以前每到这个日子,他都会和爱丽丝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旅游(威尼斯,佛罗伦萨,巴黎,广州……),有了孩子后就去电影院看电影(年轻时如果这部电影真的十分无趣,他们会在前排后排连绵起伏的叫声里选择直接doi),然后去买花,逛街,披着夕阳的金纱回家。


他们一直都是情人。





一束粉佳人,谢谢。路德维希接过花,向东亚面孔的店员点头示意,走出大门。


他来到墓园,找到妻子的墓碑。


爱丽丝·拉维妮娅·贝什米特之墓(1950-2018)


我们的灵魂永远紧紧相依。



他们曾经说好要让彼此的墓紧挨在一起,寓意着两个个体的存在将以灵魂的结合抵御千百年后后工业时代的冷漠、癫狂。即使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无法消除,即使资本主义肮脏又恶臭,但你要始终相信人类中永远存在温情,因为那是脆弱的人与生俱来而不被任何时代、任何主义磨灭的基因,他们也因此而无比强大。你要对生活充满希望。




路德维希将花放在墓前。


那束花粉艳欲滴,像樱桃起泡酒的微醺,又像今日傍晚天边燃烧的流辉的云彩。落日的余晖仿佛一部老电影,金色,金色,浓得疯狂而眩晕;周围树叶的沙沙声是正奏鸣悲歌的留声机。一切都与70年代无异。





爱丽丝,你宛如一场天国绮梦,尘世爱情不配去攀求。祝你情人节快乐。









①拜罗伊特瓦格纳歌剧院:这个歌剧院的门票要提前十年预约


*文中所有诗句都出自《拜伦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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